冬至(6)_金枝与恶狼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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冬至(6)

  千秋殿内,四面目光如炬。

  宛如根根利箭,射向梁铮与李含章二人。

  尤其凝聚在梁铮叩地的膝间。

  众目睽睽之下,桀骜不逊的恶狼将军跪在地上,为玉清长公主穿鞋。

  眼见此情此景,多数贵胄面上不露声色,心中却舐皮论骨、对梁铮指摘无数:果真是个沉湎美色的恶徒,罔顾尊严,甘做李含章裙下之犬。

  御座上的李珩笑而不语,按下一旁欲上前相助的女官,饶有兴致地观望情势。

  对旁人的注视,梁铮无动于衷。

  他只耐心地托住云头履,等待李含章将鞋穿上。

  李含章的手还按在梁铮的肩边。

  掌下的肩膀宽阔如山,稳健有力。

  隔着锦与绒,也能摸到他匀称劲实的骨肉。

  温沉的话语回荡耳边。

  他说:别怕。

  李含章缓缓抬起头,与身前人四目相对。

  梁铮注视着她。

  他眼眸漆黑,好像与天接邻的一面深湖,星光与火色都倒映其中。

  那里头还有她——细细的小影。

  正无措地抬着脸庞,与他不安地对望。

  觉察到李含章的视线,梁铮长目微弯,眸中烈光深沉如旧。

  好像正仰望着这世上最美好的姑娘。

  在他心里,也确实如此认为:哪怕李含章当众出糗,她依然是这千秋殿内最耀眼的存在,是合该受他疼爱、受他敬仰的小孔雀。

  他并没有说。

  但李含章能读懂。

  心头的不安感正一点一滴地散去。

  在此之前,李含章从未有过如此遭遇,但她今夜的处境却与七年前格外相似。

  太华气焰嚣张。

  旁人隔岸观火。

  独她惊慌窘迫。

  只差一点——差一点,她就又要坠进曾经的孤独之中了。

  可梁铮就站在她的面前。

  他向她伸手,用力地拉了她一把。

  她的男人,有比山更伟岸的身形、比海更宽阔的胸膛。

  会在风雨来时,不声不响地为她遮挡。

  他越发像一片叶,蘸着抽芽的绿青,与他相碰一刹,就能拥有整片春风。

  这就够了。

  她不必再害怕了。

  李含章立稳身子,藏匿裙下的足在摸索。

  她看不见云头履的位置,稍有不慎,就轻轻踏上了梁铮的手腕。

  梁铮眉峰上挑。

  很快,笑意追上他唇角。

  李含章忽然足心微痒。

  她回缩足踝,赧着脸,羞恼地瞪向神情无辜的男人。

  下一刻,她又扑哧笑开。

  盈盈的眸泛出泪光,双颊微红,梨涡清浅。

  “坏狗狗。”

  极轻的一声呢喃。

  李含章再度尝试,顺利穿上了鞋履。

  她踏稳步伐,迎着众人的注视,与梁铮并肩而行,向东三桌走去。

  冰肌玉骨的美人头颅高昂、红裙旖旎。

  身侧的男子高颀刚毅、眉宇凌厉,独对她温情脉脉。

  尽管妒恨、尽管评议,众人依然不可否认——

  明灯之下,她与他是今夜唯一的景色。

  -

  插曲过后,家宴如常进行。

  众人依次序入座,礼官鸣钟,女官纷至沓来,为男宾奉陈酿、为女宾奉花茶。

  桌下,梁铮始终攥着李含章的掌,拇指反复摩挲,像把玩着爱不释手的珍宝,连女官站在二人面前时也不曾停下。

  羞得李含章想踩他一脚。

  烦人的坏家伙。

  都要给她搓掉皮啦!

  因为前头还有人在,所以她才不踩他。

  不是因为心疼。

  她一点都不心疼他!

  侍茶奉酒末了,女官退席。殿内众人依制起身,与皇帝共饮后,又如常坐下。

  此后,便是冗长的礼官祝词。

  李含章参与过多次家宴,对此类流程熟稔于心。

  梁铮虽然不懂,但好在提前学过,倒也没有闹出什么洋相。

  只是——

  如家宴这等场合,本来就是形式居多、真情微乎其微。

  因此,过程难免无聊。

  特别是梁铮,对这等表面功夫无福消受。幸好还有小孔雀的手能摸着玩,否则,叫他干坐在席间,真能硬生生长出草来。

  也不知这小孔雀的手是怎么长的。

  骨肉停匀,香软细腻,摸着比兔儿绒还舒坦。

  梁铮把玩得心满意足。

  李含章被他扰得心烦意乱。

  她本想将手自梁铮掌中抽回来。可梁铮很懂她,知道往何处揉捏能令她指痒腕颤,甫一觉察到她逃跑的意图,就逮住地方、可劲儿收拾她。

  如此往复好几回,她玩不过他,便不敢再乱动弹。

  二人背着旁人,在桌下酱酿,连礼官在说什么都没听清。

  也不重要。

  反正是场面话。

  直至祝词终末、李珩要开口了,梁铮才终于消停。

  他是野,但不笨,知道自己对李珩大有用处,才顾忌不多、懒散兀傲。可李含章不一样,若是她待李珩不敬,难保不受人为难。

  李含章觉察梁铮松掌,红着脸,飞快将手收了回来。

  御座上的李珩身居高处,将二人动作尽收眼底。

  他不点破,只暗叹梁铮不要脸,又向列席的重臣问过身体状况,便将视线转向东四桌。

  李妙祎就坐在东四桌,与董明一起。

  她始终紧盯着李含章的方向,眼里怒火中烧。可她位置不好,所有的视线都打往梁铮,愣是一眼都没砸到李含章身上。

  李珩自然也注意到了胞妹的恶意。

  “太华。”他开口道,“你生辰将至,可有什么心愿?”

  李妙祎听罢,当即站起身来。

  她挽袖,抬起下颌,先向东三桌瞟去一眼。

  就此闯入李含章的视野。

  惹得小孔雀黛眉微蹙、面色隐隐不快。

  李妙祎不再看她,转向李珩,笑道:

  “不瞒皇兄,前日我入宫时,曾听宫人说起,飞泉山庄如今已收缮完毕、景色正好。”

  “皇兄厚恩,知我生辰将至,可否允我与驸马二人,赴飞泉山庄避寒一阵?”

  这番话说完,在场众人,尤其是众长公主,皆是神色微变。

  既是叹她胆大、直诉心愿,又是羡她身为皇帝胞妹、大可为所欲为。

  列席千秋殿者均为皇亲国戚,自然听过飞泉山庄的美名,知其风光甚好、温汤美妙,又对先帝立下的去留规矩更是心知肚明。

  ——皇子去,公主留。

  可李妙祎话已至此,胞兄新帝怎会不允?

  如今,她倒是要做众长公主中赴飞泉山庄的第一人了。

  不可不谓羡煞旁人!

  李含章的神色也微微黯淡。

  记起李妙祎先前的炫耀,她愈发郁悒,强行按下心念,才维持住面上的矜傲与端方。

  她的失落转瞬即逝。

  却被梁铮分明地看入眼底。

  李珩纵览众人神情变化,只淡声:“你生辰事大,容朕思虑再答。”

  他转目,视线挪移,绕过李妙祎,竟直直投向梁铮。

  “梁将军。”李珩突兀唤道。

  梁铮微讶,起身揖礼:“臣在。”

  “你平定犬戎有功,朕尚未封赏于你。如今时机正好,可有所求?”

  似是怕梁铮没有想法,李珩顿了顿,又补充道:“加官进爵、奇珍异宝……凡是你能想到的,大可同朕一提,不必有所顾虑。”

  梁铮闻言,眉峰一挑。

  在众人侧目之中,他沉默片刻,很快自如而笑:

  “陛下可否将飞泉山庄赐予臣?”

  话音刚落,众人哗然一片,低语霎时沸腾如油锅:

  “梁铮要和太华长公主抢山庄?”

  “来路不明的泥腿子,吃了熊心豹子胆!”

  “对飞泉山庄痴心妄想,轮得到他吗?”

  御座上的李珩不动声色,既未制止众宾的窃窃私语,也不曾应答梁铮的话。

  身旁的李含章也慌了心神,忙在暗中扯动梁铮的袖子。

  这个大笨蛋,当真是疯了。

  就算要为她出气,也、也不能……

  也不能拿自己的脑袋和仕途去冒险啊!

  任梁铮战功再高,李珩怎可能在他与胞妹之间偏袒他呢?

  李妙祎冷笑一声:“梁将军真有眼光!”

  “若我皇兄应了你,本宫日后如要出入飞泉山庄,还要经过你的准许不成?”

  梁铮没有理会,只望向李珩。

  他瘦腕一转,牵住了李含章拽他袖口的手。

  李含章越发心焦:都什么时候了,他还一幅势在必得的样子!

  “本宫不打紧。”她小声,匆匆切切。

  她没关系的,当真没关系。

  只是几句冷言冷语、一次出丑罢了。

  别为了她冒险。

  别因为她受伤。

  她急得泪花直冒,字字往外蹦:“不打紧!别争了!”

  梁铮依然没有回应,也并未看李含章。

  唯独握她的手渐渐加紧力道。

  李珩注视着梁铮。

  他眸色幽暗,嘴角沉下,神情喜怒难分。

  发觉皇帝笑意渐失,交头接耳的宾客瞬间静默下来。

  氛围冷得像一块积结湖面的薄冰。

  任何微小的变化,都会令缝隙骤然炸裂。

  李含章不敢再等了。

  再等下去,怕要另生事端。

  她站起身,正要代梁铮收回他话。

  却听青年帝王轻飘飘地应了一句——

  “好啊。”

  李珩莞尔:“朕允了。”

  他本就打算安排李含章与梁铮赴飞泉山庄一行,却不曾想,梁铮胆大包天,竟敢直接在家宴上向他索要飞泉山庄的所有权。

  正好,他想修个行宫,却又不想因飞泉山庄而受群臣劝阻。

  如今赏给梁铮,能堵住悠悠众口,又能做顺水人情、彰显皇恩浩荡。

  更能挑起太华和玉清之间的战火。

  简直美极,不愁没戏看!

  李珩偏首,笑吟吟地看向李妙祎:“君无戏言。太华,你这回生辰,若还想去飞泉山庄,可得好好过问一番新主人了。”

  紧接着,他罔顾李妙祎浑身颤抖、面如土色,又朗声道:

  “好了。既是家宴,自然要和和气气。开宴吧。”

  李含章愣在原地。

  她有些头晕,怀疑起自己的耳朵。

  周围人反应如何、开宴时上了什么菜,她全然没有留意。

  她只看见梁铮回首、牵着她坐下。

  梁铮的眼里依然有光,像熠熠的火烁着她,令她莫名恍惚。

  “卿卿,你是我的妻。”

  他音量不高,嗓音低沉,在她耳畔徐徐游过。

  “我不会让你过得比任何人差。”

  -

  饮食全程,李含章一直心神游离。

  曾经遥不可及的温泉,如今唾手可得、归她与梁铮所有。

  大庭广众之下,她还狠狠地打了太华的脸。

  她确实没有料到,且对此大为震撼。

  到嘴的鸭子飞了,不知太华作何想法。

  但看她始终一筷未动,也能猜出,她此刻滋味不算太妙。

  李含章不在乎太华的感受。

  她自己连当前的状况都还没理清楚呢。

  相较于李含章,梁铮倒是淡定得多。

  见小妻子怔怔的,他不急不恼,任劳任怨地伺候她吃饭。

  于是,呆愣愣的小孔雀只顾张嘴,等着好脾气的恶狼将佳肴送入她口中。

  二人因此再度深受瞩目。

  不过这回,艳羡居多、记恨很少。

  皇帝将飞泉山庄赏给了镇北将军,往后十数年的荣宠可见一斑,而玉清长公主娇矜如此、镇北将军仍待她温声细语,确实是个极好的驸马。

  梁铮已经预感到,未来到将军府来巴结的人会越来越多。

  他最烦结党,便打算冬至过后、赶紧和小孔雀泡温泉去,刚好避避风头。

  直到饮食结束,李含章才回过神。

  她接受了今夜的喜讯,并且,深深为梁铮而骄傲。

  她的驸马守下了大燕的半壁江山。

  这一切都是梁铮应得的。

  哼哼,确实不错。

  真不愧是她李含章的男人!

  饮食过后,冬至家宴就被分成大小两宴——皇帝与后妃行大宴,移步淑景殿,观六宫歌舞;宗室与群臣行小宴,留在千秋殿,攀谈对饮。

  皇帝不在场,千秋殿内的氛围就轻松多了。

  众人或结伴交流,或开怀畅饮,好似所有的不快都不复存在。

  李妙祎没再来找李含章的麻烦。

  她销声匿迹,不知去往何方,连人影都不见。

  李含章心情很好。

  她挽着袄裙,在人群中自由漫步。

  方才在桌前坐了太久,现下,她只想到处走走、舒展筋骨。

  梁铮就跟在她身后。

  无视了所有试图搭话的权贵。

  觉出李含章情绪尚佳,他追上她身侧,手臂毫无顾忌,往她腰间一揽。

  李含章毫无防备。

  霎时被揉入梁铮怀中。

  梁铮暗叹:小妻子又轻又软,跟羽毛似的。

  李含章气呼呼地鼓起杏腮。

  她偏眸,软绵地瞪他:“不准搂。”

  还有好多人看着呢!

  梁铮咧嘴,变本加厉,拇指轻轻刮上她腰间。

  衣物夹绒,触感却依然清晰。

  李含章腰颤,足下一歪,步履不稳。

  险些与迎面走来之人撞个囫囵。

  “玉清殿下,当心。”

  来人的声音带着爽朗的笑意。

  李含章压下局促,微红着脸,抬眸去看身前之人。

  说话的男子身形高大,着浪纹鸦青圆领袍,一看便是武将。

  一名衣着素雅得体的妇人站在他身侧,头颅低垂,似乎不愿与人对视。

  她识得那男子的面孔——是平南王。

  照这样看,身后的妇人应当就是平南王妃了。

  先帝在时,平南王曾为南疆平叛立下战功,故此封王、代代世袭。南疆叛乱距今已十分久远,平南王看上去却仍像壮年,瞧不出岁月的痕迹。

  李含章颔首以示歉意,不欲与人多谈,抽身要与梁铮离开。

  恰在此刻,平南王妃扬起面庞,露出贞静的眉眼。

  梁铮抚在李含章腰间的手顿时一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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